鬧鐘每響過一次之後,她覺得清早起身後的那一床被子,那一層鬆塌的皺摺,彷彿是留在那裡的蛻殼,而代理她起床生活的是一片,被熨燙得筆直的撲克牌,加入那需要不斷與人群照面的即如把藏在手心裡面的牌你來我往的丟下一張張代表各種意義也無意義的牌面,對於這種輸贏的遊戲,她其實沒有特別的情緒,她一直都知道,在這種乏善可陳的日子裡,總是為了抓住一個目的,繼而失去很多意義,唯有當她疲倦的走回巢穴,披回那層蛻殼,有翅膀在那上面的那個,但大部分的時候,只是讓它靜靜垂落,抬起來看一眼都覺得好奢侈,這具只是軟體蟲類的身體,會見世人所須穿上的另一種殼,不引人注意的殼內有殼,隱藏著她真正所屬的複雜物質。
生路。一條路名?落在座標何處無從考究也毫無記載,唯一留存下來的只是到過生路的人們回來後所說的描述,眾人對其說法不一,但他們之間共通的特點,用四個字來說明就是所謂的「良工心苦」,有人曾偷偷作下記號,但往後尋向所誌,無所獲,卻發現它偶而會浮現在燈火闌珊處,列子裡「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然則生路,亦以多歧亡羊…
她希望能記得更多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尤其細節,但苦悶的時光已經佔據她太長久的時間,過去的那些色彩,漸漸從她腦中褪色,她需要被喚醒的,並不是鬧鐘足以擔負起的責任,這扁平的生活史,正擠壓著她自己,而讓她造出另一種自己的可能性的角色扮演空間。
「如果那一本裝在硬紙盒裡的日記本,那長滿鐵銹的小鎖封存的底層裡面,有一頁能來探望一下我」她說,在那些被她寫下來的文字中間,在相片中的這一種存放死亡日子的動機,是多麼的徒勞,感傷,但卻富有豐沛的生命,她不解為何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來自死亡的訊息。
直到今天,她實在太累了,她的生者姿態終於在一陣陣嘔吐中結束,死之氣味漸漸讓她回過神來,那位,在高牆裡刻鑿著外面世界的一切,喜愛悼亡的姊妹,以及她那顆記住所有死亡姿態的墩石,慢慢隨著自己身體內部的湧動,而再次浮現精雕的一隅,她再次呼喚死亡,時間劫點就在她感到刀割般的靈魂上面,她非常清楚,她像許多嬰體的堆疊物,每一個部分皆可被丟棄,她也發現了就在經過外力的剝奪之後,人才會挖掘心中的寶石然後努力的將之藏在手心,一處就算世界崩塌仍能留存住的最後一個負嵎頑抗的洞天福地。
打疊精神之後,她開始試著想像一本筆記,從大綱開始,內容完全無關現在的自己,雖然偶而一些情緒仍會投射到那上面,但她可以任意主導這本筆記的主人所在地的時間、空間,她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這個她創造的角色的一切情緒與遭遇,她可以給她一些什麼,也可以全部奪走,她可以給她眇眇忽忽的身分,於是有一些事情,那個角色就可以代替自己完成,代替自己搞砸,是他山之石,亦算是某種尸祝代庖的虛擬,可以一起「實迷途未晚,覺今是而昨非。」又如是被冥冥中的煙塵狀某物提防著的不逞之徒,好似她正思付著困獸之鬥的可能而被莫名奇妙的追趕獵殺,但她隨即想到某晚看到的,攪得她心緒紛亂無比的電影「紀子,出租中」那著了魔的一群人,來自這著魔般的世界,那些租或被租的人們在一次次入戲扮演的假角色裡面彼此間竟都得到了,自欺欺人得如此,類似鴉片般的安慰,比父親還像父親,比母親還像母親,比姐姐還像姐姐,比什麼更像什麼好填補眾人心中的缺憾,讓原該扮演的一種角色資格,分裂成了除了舊的自己決不扮演以外,世上各種角色都可以。
他們為的是逃開自己,逃開不願接受的事實,片中那位身為姐姐的女孩為了逃開這原生卻如虛假的窒息家庭,而在網路世界找到新的身份,一個新的名字,不一樣的自己,漸漸加重了在現實生活中迷失了的存在感,繼而離家出走,脫離對家庭的絕望,對自己的絕望,日子從此像扯掉離家出走那一天的毛衣線頭,那條臍帶,將被滋養的痛苦養分寄託在那一位,造假一切成長的回憶,在置物櫃裡出生的棄嬰,一手創造了出租靈魂替換軀殼之國度如…阿修羅般的女孩,那阿修羅女孩將自己巨大需要被救贖的部分,以角色更換的形式,供給給有需求的人,再將這些人群的痛苦,扭曲的靈魂鬼火,所帶來的火光回饋給自己心裡那一處巨大黑洞,繼之而來的是為了找尋姐姐的早熟妹妹,發現了姐姐常去的那個網站因而策劃了她自己的出走,除了寫下對父親瞭若指掌的臆測筆記,還留下供駑鈍父親找尋她們的線索,彷彿是一場抗議父親的復仇,這兩姊妹一前一後加入出租家庭的組織,出租了自己,有新的名字,新的身分,不再是姊妹,姊妹不被允許相認。至於那個失去了兩個的女兒,接著妻子沒多久即因自己的不體貼而精神崩潰自殺的---那位愛自己,比愛妻女多一點的父親角色,自己終於也有了『痛苦的感覺』,他萬萬沒想到平凡庸碌過日子的自己,竟是造成這場家庭悲劇的來源,他被女兒看得透徹的筆記所震撼,才發覺自己竟然真如女兒所說的一點都不了解女兒,於是他開始到處找尋兩個女兒的下落,但最終找到了女兒,她們卻不願認父,不願回顧過去那個家的一切關係,只能在租用的時間內,才擁有女兒的笑臉,被叫一聲爸爸的台詞,扮演一家人的人倫悲劇,世上一切基礎的秩序在這片子裡全被敲碎,全然是浮在一片渾沌之中的世界,一處有血有肉但永遠抓不到支撐點的煉獄。
有什麼是租不到的呢?連家人都能用租的,人們到底受過多大的創傷而來尋求這樣的虛無幻境?沒錯!人的心靈常尋求各種自己製造的幻境欺騙自己,寧願渾然不知的麻木在悲痛所帶來的快感之中,出租家庭是種比擬,這幻境,或說租的,比原來的更像那個角色,片子裡的老奶奶們租「一家人」每年來演一次家人回來看奶奶的遊戲;妻女皆亡的鰥夫租兩個女兒來暫時止痛他眼前的這處破碎了的家庭;老先生租了一場一場模擬他臨終時身邊有人為他哭泣的戲;被妻子遺棄的男人租了一個妻子,然後一刀一刀將「她」刺死,而這位自願扮演被殺害者的女孩儘如此盡忠的扮好這個角色直到死亡!那位,在置物櫃裡出生的,無血無肉的女孩就這樣的在那兩人身邊靜靜的看著這一幕,她和同伴有如完成一種自我救贖儀式,心中無悲無喜,將生命奉獻給了荒謬至極的動機,然後跟充滿了「復仇」滿足感的客人收錢,這顯像於眼前的,「人類」,全然是一種可悲到極點的境界。
她想到這部片,她痛苦的說,這部片,成功的引進虛無來搗碎了她的感覺。
她繼續想著,片中不停穿插的曾經震驚日本的一群女高中生手牽手就這樣毫無恐懼,甚至像在嬉戲一般的跳進捷運車軌上而全被輾成屍塊,血濺現場的集體自殺社會案件,也成了這個組織的角色扮演,扮演自殺者,為了喚醒什麼?真又讓麻木的世界記起什麼?從此不再有家庭幻滅?這位詩人導演園子溫的集體自殺生命循環論調讓她深深覺得自毀論就這樣的被放大在人的世界,忽略了人性的一些什麼,又加重了人性的一些什麼,但又是全都存在的,她也不能完全否定,因為,當人被空虛吞蝕,那些扭曲心靈的教唆都是好的,因為空虛以外的其他存在感,他們都已經感覺不到了,只剩下被喚醒的異於常態的本能,淪為那神秘的旅鼠,令人不解牠們為何總會集體自殺一隻接著一隻跳崖一般的,濫用屬於人腦內部豐沛的自由意識,於是她,也不想再因這個問題而被拉扯,她想到那哲學學派的分裂,將等重的存在與虛無,這因為人類的痛苦而降生的產物,卻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各自向兩個極端走去,讓怎麼樣都找不到答案的血肉之軀,自己去走過一回存在,走過一回虛無,最後才會恍然醒悟自己自身就是所謂宇宙平衡之處,而回不來的人,就只能朝兩個極端撞燬。
許多人都是贊成這生命的圓是不會完美的圓,但那扮演被殺者的,扮演自殺者的,那什麼都扮演的,就這樣把生命扮演得如此不堪入目!這片子衝擊帶來的力道是大的,她想著,因為是如此不堪入目所以許多人多少都會因此受惠吧,最後片中那位經歷過痛苦後的父親變得像個父親,姊姊再次轉變,用調整過的頻率拾回自己原來的名字,而早熟的妹妹再次離開她的家人,說著她這一次,終於真正的替自己向世界踏出腳步,用沒有名字的自己,這女孩有如蛻變後的白紙,真的是一張白紙…我猜想這一家人,總歸還是破碎在這一處領悟後的世界底,然後繼續活下去的吧!這部影片那太過甜美的拍攝手法,讓看完後想要理出思緒的她,每每回想起這些「存有」,感覺仍很痛苦,沉澱物太過緩慢的下墬如在膠狀液體裡,她這些腦波或電流的變化長相,她想到沙特早將二元論摒棄了,那些…現象背後沒有一個神秘的背後一面,它只是一些理化作用的總合,但我們仍無法藉著特定範疇或知識來將存有描述淨盡,意識永不能透過存有的全部。被發現的現象總會暗示還有未被發現的現象。雖然存有現象的背後沒有物自體,但「存有」仍不會在其某一現象的方面被窮盡。「存有」的本性是與現象範圍相等卻不為特定的現象所限,沙特名之為「交互現象性」。
最後她爆出火氣的說了一句:「看過這部片後,國片那部不好看的《6號出口》裡的那些苦悶親子啊神秘網站啊失蹤青少女啊自殺情節是怎麼一回事!」
Junior 2008-03-04 AM02:07 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