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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日
我繼續蜷於宅中,緊緊抓牢這西北偏西的角落
續聞處處餓水吞下叫我喑啞的訊號
那些呼救的微聲 還能退進什麼裡面渡過這湍急的蒼茫
灑脫或希望?命運的圈套?嚴肅的課程
當時間行過如同重播 曠室踐踏成泥沼,像反覆踐踏螞蟻的巢
像花有開有落
人亦如花脆弱
水乾後留在身上的扎人沙土/這不是錯覺
沒有鮮血,只有滾滾惡水,心碎的斷腸人,苦雨中飄蕩的魂
過往的甜份全反芻來苦澀
唉!多少屋頂上望水的老人哽咽疑問:這到底在翻找著什麼過錯?
多少年來我們所未察覺的過錯?
這歸零的人生,只能如此將拳頭緊握…
緊握的拳頭中是活著的溫度,僅剩最珍貴的寶物
手心中的風啊!口袋裡的風啊!
不管存在多久的,都已經在眼前撤走了
從起點撤走了,跛著腳走進大海
從陸地撤走了,在空中的終點燃燒起來
屋宇在激水上,將過往的日子全部撤走
從肉身撤走
地震已將大地鬆動,再也經不起這燃燒的雨柱,帶滿刀的風
就地崩毀的文明
而海洋從深處翻出生命真理的輪廓
那最終的歸處
深沉駭人,高高湧奔
絕望的使者上岸寫它悲壯的鋸齒文
啊!還包括驟雨中逝去的童年樂園,飛翔的鴿群殘影…
有人會永遠會記著父親的左手或母親的右手
小孩的手,親族的手,陌生人的手
但絕不敢想起,在半夜,被長路割斷了聯繫
並且一聞雨聲便開始喘息
有人思念著,親人一定正在另一條路上逃離
有人想念著,死去的親人或許怕你孤單會一路注視著你
有人將手掌攤開什麼都沒有/堰塞湖倒數
那麼就行於掌紋,行於受傷的足上
行於這親人多半已成鬼的哀傷隊伍中,互相拾起那一雙雙與自己一樣
的落單而冰涼,好像在說別怕,我們都懂了死亡,就是這樣…
也有人哭泣,為家人尚在喜極而泣/也懂了生命
有人整理行囊
緊綁搜救的溼衣
是人間的殊勝
努力呼喚名字:用手,用腳,用一樣微弱的肉體來焚照
是不滅的燈塔!雖然照不贏這殘破的蜃樓──
照不遠前方──但必須照著每個當下──照得久長──
要剖開盤亙的碎礫,許願塌陷下方別再出現殘破的悲悽
但又希望見到帶著身份的肢體
魂魄們!
人們經過空城荒屋,在路上聞著味道 撿拾屍骨
人們顯著孤寂的 特有的 兩手空空
人們將你揀起 /臂彎 手掌 無頭的身體
見法醫 DNA辨識 然後子孫帶你們回宗祠
人們經過空城荒屋
經過浩劫,所有的生與死 皆同是被丟失的芥子
需要吟詠的勇敢的詞
吟哦至下半生去,去照顧明天的新芽
魂魄們是泥中靜躺的
一顆顆安穩的天星,發光的曇花
死者啊!是一群見識過生者所不曾見的人
※
往生者
願你們別感害怕 平息悲傷
生者正朝泥濘的 安穩的地方走去
往生者
身上的冰冷是否感覺真實也同時感到難以分辨
在虛空中 反思走了這一回是夢 還是遭到剝離的記憶血肉
往生者們 請堅強的說:
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當陽光再次昇起
山河是我發光的墓碑
請為我好好的活下去
──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我從你哀悽的臉上,知曉你已經聽見
從你望著殘破的大地 碎裂的河谷 一張張憂忡的臉
好似以全身骨架接縫出來的 探詢珍寶的撫觸,以淚灌溉荒土
從你出神的乾澀眼框,所流出的每個念頭:
『
如果死者不是死者…
如果死者們還在:
如果能一起等待 孵化開來的清晨一瞬
噬人黑洞的邊緣,那趟緊緊牽著的觸覺是獨一無二
是不需等待天晴,在苦難中能繼續擁抱住就已經足夠了…
』
那麼,我們已經擁抱住了
。
Junior 2009 / 08 / 07 -19號
註:人間比地獄還要地獄(乃借芥川龍之介之語)
後記:
中華民國九十八年八月八號,莫拉克颱風襲台,豪雨造成水患重創台灣。
多夢,疲倦,紛亂,打理多日,刪增多句,方決定不再鑿刻,雖亂韻橫陳,但也就此完詩
再怎麼寫,都寫不過人生。
